天地苍苍,稠云如墨,独剩天边亮白,群山环绕的郊外,充斥着压抑的气息。
时入深秋,草木凋零,长路两侧的田野,一片空白,视野因之空阔。风吹来,
干爽,惬意,稍稍舒缓那份难捺的感觉。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大道向两端延展,
远方矇眬,再添几分风采如诗如画——惆怅的诗,萧瑟的画。
两个黑衣人从南面缓缓走来,彼此无语。年长的男子,眉目间流露出傲世的
神采,嘴角一抹浅浅的笑意,很是莫名,似善意的温柔,又像是狂妄的嘲讽,更
带有几分危险的诱惑。
「影,你可曾后悔?」
他的话语仿佛也是微笑的,带着千种韵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
被叫做影的黑衣人约莫十五、六岁,双眸含冰,却有几分稚气未消,目视前
方,不动声色。
「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拒绝回答幼稚的问题。」
影的神色清冷不变,看不出喜怒。
男子畅笑数声,不回话。
影的眉梢微微跳动,像是隐忍着什么。男子将手臂搭在他肩背,借以套近乎,
被影以巧妙的身法避开。
「你不觉得这样活着很累吗?爱恨由心,哭笑随意,又何必日夜撑着一张杀
气腾腾的脸。放开点,我可不想被人指责虐待儿童。」
只见,影双拳紧握,丹唇颤抖,面容发黑,急欲杀人夺命,便便又发作不得,
憋得十分难受。狂吼一声,身形化电,跃至路帝,铁拳挥击,摧毁一棵不小的桦
树。
「你完全可以攻击我,又何必残害无辜的植树?」
「有时,真想杀了你!」
影留下这句恶狠狠的话,兀自快步走前。男子笑笑,十指交叉枕于脑后,饶
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断折的树,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从你带我离开天狱那天起,我便发誓永生追随于你。不过,我脾气不好,
你别想用你那一套改造我。惹毛了我,你会死得很难看,那怕你是恶魔号的首领。」
「是么?呵呵……」
一场莫名其妙地玩笑。
苍穹如墨,天地昏昏,风萧萧。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多为散学的读书人。男子依然双手枕着后脑,潇洒地走
着,影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行人避而远之,二人不以为然。见到两个学妹,
男子上前摇手打招呼,却将两个小妹妹吓得尖叫奔逃,男子苦笑连连。
「好歹,我前些天也是个读书人……」
长路两侧多了些店铺,装饰古旧,更有旌诈旗风中招展,别具风味。男子走
进一家茶水摊,面街就座。影紧随其后,立于桌旁旗杆下,昂首望云,无视身旁
匆匆离去的几对情侣,有几分器狂。那男子取茶杯,提茶壶,自酌自饮,怡然自
得。
西方天际渐生变异,暮阳残照,划开天之一角,转瞬间,金光万道,冲破重
云,半边天幕化为金色海洋,壮丽无端。造物之神奇,可见一斑。
影直视天日,不闪不避,双眸散发狂热的光芒,隐于冰冷的外表下,几不可
察。身后一条影子拉得老长,多了一分诡异的苍桑。坐着的男子,嘴角含笑,右
手持杯品茗,左手五指轻触桌面,明眸凝视落于指端金黄的阳光,那里传来淡淡
的温暖,男子的心房,为之一动,笑意更甚。
「这个世界,可还有什么值得牵挂?」
他轻轻地自言自语。
「源,你怎么在这里?警员到处在找你,学校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事,你这样
很危险!」
店里进来一男一女,学生装扮,肩挎书包。男的俊朗,身量颇高,近视眼镜
的镜片遮不去睿智的光芒,他表现得十分平静。发话的女子留短发,眉目秀美。
两个男子一坐一站,望一眼女孩,对视而笑。女孩见状,恼怒心起,鼓气坐
下,夺来对面男子的茶杯,一饮而尽。
「静,他不是凡人,知因知果,警员哪里能逮到他?源,我说得可否正确,
恶魔号的首领,传说中的因果妖?」
「华,你很了不起,这么快就查到我的底细。那些所谓的警员,估计还在云
里雾里吧。」被叫做源的男子露出一线鄙夷的浅笑,又道:「不过,你的话需要
补充。」
「什么?」睿智的人很讲究说话的方式,包括语气。不愠不火,便是一种十
分玄妙的境界,无懈可击。
「我有一个名字,叫做' 源' ;有个身份,和你们一样,是个书生;我也是
人类,只是稍微有点特殊。」源淡淡地解释。
「是同类么?我不大相信。」
源笑而不答。
「这里讲话不方便,你的行踪已暴露,警员很快就会找来,我们去一个安静
的地方。」
华说完便走,源和静起身跟随,影无聊得走在后面。
这是茶水摊后面的一座小山,岔路不少,有大树灌木遮掩,四人七弯八拐,
走到一处平地。
残日依旧辉煌,普照天空和大地,排走云雾阴暗,天地明亮。晚风来袭,在
这个深秋日落之际,温软、凉爽。源走前几步,面对斜阳,伸懒腰,十分享受。
华走到他身后,道:「这里风光美好,你真得打算离开吗?」
源掉头,有些惊讶,「这个你也知道!」
华笑笑,「我猜的。」
源没作声,望着西方奇景,怔怔出神。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离开这里,是迟早的事。」
华正准备说些什么,静在后面插话道:「你走了,瑶儿怎么办?这些天,她
……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那个样子——你自己去看她吧。」她气愤地扭头
走远,不再答理任何人。
源的表情一僵,一只通体黝黑、折射金属光芒、有着玉石质感的七洞短笛,
出现在他右手。影见状,面露异色。这时,一阵铃声响起,影掏出手机,走到远
处通话。
华与源并肩而立,身周泛起金色光晕,望其项背,恍如神人。
「何这因果?我是说,你定义的因果律。」
「我的因果律?」源停顿片刻,做思考状,从容道:「和马克思的辩证因果
关系很相似,万物受制于因果,因果相生而不灭,结成今时万相,以达永恒。」
「永恒?没有终结么?」
「万法皆变,是为至理,终结之说,纯属妄谈。我断因果,取其一点,判善
恶,定优劣,分利害,决生杀存灭。」
「是这样么?」
无人回答。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想知道它的本质。」
猛然,一蓬阴森鬼气窜出源的体表,华感觉一股死亡般的冰寒之气裹住自己,
如万蚁噬骨,痛不可耐,却不可动弹,不能言语,当真生不如死。
源偏过头,看一眼华,目光冰寒,挤出一丝邪笑,冷道:「哼,因果的本质
……还是我定义的因果律,你又想做什么?」
这时,影走来,道:「哥,恶魔号所有成员集结完毕,在基地等候指令。」
话未完,那股恐怖的气息如长鲸吸水一般快速消退。如得大赦的华几近虚脱,
踉跄欲倒,退后几步,靠着一棵枯树,方才稳住;捂着胸口,大口喘息,额着汗
珠细密,清晰可见。
源隐去散于体表的鬼气,点点着,摆了个手势。影在他身后躬身行礼,而后
转身便走。
「少说话,你会活得久一点。」华的耳畔传来影留下的警告,他抬头看了看
源的背影。暮光中的这个男子,那么狂野另类,那么遥不可及,仿佛与整个世界
格格不入;那一股妖邪的危险,完全颠覆了平日里给予的印象。他到底是个什么
怪物?
华的目光闪烁不定,双眉紧皱,几成一线。那团妖邪的背影,令他却步,可
偏偏不忍离去,就此罢休。骨子里的坚韧与狂热,冲击着他的头脑,淡去对死亡
的恐惧。他,一介凡人,在更高级的未知物种前,端正眼镜,挺起胸膛,踏前一
步,只为那一个玄虚的答案,一个会出人命的本质。此情此景,犹如一个人义无
反顾地扛起整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主宰讨论生死,而这几乎是个必死的果。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外界的事情。」华的话语不卑不亢,
智勇无惧。
「你应该懂得适可而止。」他的话没有了丝毫情感,活像一具在说话骷髅,
随时会择人而噬。
「地球上,还有谁能够为我解惑?」
「你还不死心么?」
「我不甘心!」
那个人为之一窒。
「你是否决定别人的因果?」华换了个说法。
「因果由天定,因人而异,因时因事而变,我做不了主。」源的话里隐含着
他的不耐烦,他没有被华的大义凛然折服。
「难道你不会做些什么?比如,改变事物的因,制约它的果。」
「不错,你说的十分正确,我确实可以这样做。」
「既然如此,你应该具有一种很强的能力——」
不等他把话说完,以背影对人的男子优雅地转身,笑起,「了不起,有时,
我怀疑,你还是不是普通的人类。不错,我精通演算,可以推测过去,预知未来。
这就是因果妖的本质,如何?」
华洒然一笑,疑惑解开后,那个妖邪的男子,对他而言,仅仅是与众不同而
已。
「这些东西,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性情如此。对了,你们都做些什么?你不是地球的原生居民吧,怎么会来
到地球?而现在,为何要离开?」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你大可杀了我,对因果妖来说,我可能没有资格死在你的手上,是这样吧。」
华淡淡地说,无视生命的可贵。他迎上源的目光。刹那间,有种被看穿的感
觉,就像赤身裸体一般。华下意识地后退,脸颊羞红,急道:「你干了什么?!」
源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他有些无力地站着,那个瞬间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他再次盯着华,神情复杂。
「你命里多劫,幼年无亲,一生孤苦,不久之后,更有一场大灾难,而且,
……」
源停下不说。
「怎样?」
源转身,以背示人,这已是他的习惯动作。
「到此为止吧,我不想说话。」轻轻地,像是在安慰一颗饱受苦难的人。他
低头把玩手中的短笛。
华不知要说什么。
黄昏依旧。
风过树杈,无声;卷起落叶,飘舞。
不远处的树下,生着闷气、沉默许久的静,侧着见到两个不说话的男子。尤
其是那个可恶的黑衣人,令她生起无明怒火。她站起,大声喝道:「喂,你到底
打算怎么做?」
那人的身体动了一下,头颅扬起,「静,我为你吹奏一曲,可否?」
不待女孩发作,他的唇已贴上了黑色的笛。
在这个瞬间,是什么,侵扰他的思绪?以是哪个女子,触动他的温柔?
他的手指,他的唇,以及他的心,都在不安地颤抖。
是为了表示罪过么?
令人咋奇的是,那支不及七寸的短笛,也在抖动,似要摆脱男子的索命之吻。
它是害怕了,还是被激怒了?源拿开短笛,仔细端详,却是不解。这时,短笛生
出无数细小的黑色触手,疯狂地攻击紧握着它的手掌。
「放肆!」
男子目放凶光,怒斥手里的小玩意。摊开空着的左手,掌心冒出一缕流动的
暗黑死气,轻轻一抹,那些小触手纷纷化为飞烟消散。
「只一首,以后不再有。」
源以商量的口吻交涉起来,短笛发生几声尖锐的嘶鸣后,没了动静。
这离奇的一幕,使现场另外两个人目瞪口呆。
短笛,黑色,竖吹,有七窍。
源再度将唇巾上短笛的一端,七指对七音洞,唇动指飞。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短笛的音色粗糙沙哑,难以入耳;间中夹杂的尖啸,犹
如杀人夺命之物事,将近处的华推翻在地,昏阙不醒。远处的静,双手捂耳,站
立不稳,状极难受。
源无视二人生死,笛音仅是一顿,旋即是更为狂癫的乐音,如万鬼咆哮、恶
魔怒吼,隐约可见周遭有风雷雨电之色。这一曲源自炼狱的乐音,满是杀伐之气,
临近的几棵大树化为碎屑,漫天的木渣、残叶、尘泥在风中作舞,周遭一片狼籍,
不可入目。华与静,倒在边远草丛里,不知生死。
骤然音歇,杂物落地。只见那个男子单膝跑地,右手抓笛,一动不动。
「别忘了,你曾经是一支单纯的牧笛,不是杀人的鬼器。」
「既然已经遗失了本性,那就没有理由留在我身边了。」
「所以,去死吧。」
右掌聚力,只听得一声脆响,那支不可一世的笛,精光四射,碎裂成片。
「我不过是个牧童,母亲叫我源,我只想吹一首不会要人命的牧羊曲。」
金黄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孤单。
他站起,转身,向前走去……
[ 本帖最后由 笑里藏悲 于 2010-3-6 02:05 编辑 ]